一
曾经,我经常梦见飞。
我的飞,不是凭虚御风,不是凌空而起。更无须装着翅膀,带着羽帽。清朗的夜,夏虫的轻轻鸣叫。我站在巉岩上,脚下的海水拍打着石头激起浪花,一阵一阵,恰似乡音的呼唤。微风拂过脸颊,不知何方的花儿摇曳着,似无声的风铃,和着夜风,飘散去了。暗香随着血液流淌,清凉了整个身体。
不用展开双臂,脸微微上扬,想必月光定是映出了皎好的颜色吧。脚轻轻一踮,像一片羽毛,整个人便向远方飞去。
我是一个热爱文字的孩子。
这便是我的灵感。
我曾飞过大海,若隐若现的山峦,如泼墨一般,墨得是那么美,在我身边起伏连绵。夜风在月光的呓语下变得更加温暖,我的发丝在夜风的喃语边变得如此飘软。我伸出手向前一抓,什么也没有,却有了不知名的饱满。天上没有明星,远方的灯塔,有着点点的光芒,似淘气的孩子眨着调皮的小眼睛窥视着我的飞帆。海面没有渔舟,轻卷的浪花,有着细细的喧嚣,像小时候母亲在我旁边低声地哼唱着摇篮。不知是否能像王维归在辋川行到水穷处,坐看那层层叠叠的云起之巅?
我曾飞过森林,山雾氤氲。清泉流水,清响泠泠。树枝摇曳,在向我召唤,请我来品清香的幽茗。我调整角度,往低飞了去,稀疏的树影,抓挠着我的心。在草木上没有留下我破碎的破碎的痕迹,好似我未曾来临。嗅着这微润的气息,看着这冽着光芒的森林,叶子从耳边舞过,多么想让时间停留,停留在这幽径旁,如一只夜莺,独自体味着一个人的心灵。
我曾飞过云端,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俯瞰穹苍。我曾飞过秦汉的关山,颓圮的城墙。我曾飞向月亮,一睹嫦娥的芬芳,一探广寒的冰凉……
是的,我曾飞过,我曾飞过。
我曾在梦中醒来,在梦的边缘,发现自己真的在飞。却不知道这是仍然是梦境,是梦中的梦了。待到真正醒来的时刻,我提起我的笔,开始创作,脑海里的梦境便是我的灵感源泉。
在笔下,我有我热爱的另外一个世界,一颗真正年轻跳动的心。
二
而今,我却不能飞了。
他们说我的作文写得很好。于是我拼命地想,拼命地写。拼命地去让大家都懂我的心,拼命地去安排曲折的情节,离奇的结局。
“这里,可以引用一点诗歌。”
“这里,可以找来一些典故。”
“这里,可以安排这样的伏笔来让读者惊奇。”
“这里,可以构思那样的暗示来让读者满意。”
——我的灵感都是从梦里来的,但是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不需要做飞翔的梦了。而那飞翔的梦,悄悄随风而去了。
忙于在考试中“吊书袋”,取悦老师的心,赢得高分,在同学们赞许的目光中朗读自己的作文。可是事情总不及人意,我不知道怎么了。
他们突然读不懂我的文字,说“你或许写得很有感情,但是我们感受不到。”
他们突然说,作文需要文笔,需要华丽,但是没有思想,只是空洞的。
他们突然说,强行在主观上要求读者按着自己预设的路线去阅读和思考,设想和要求读者费上比平时阅读多数倍的时间去找那些“精心”设下的伏笔、暗示,完全只是虚无。
他们突然说……
够了!我不要听,不要听!!
我的文字,一直都是从我的内心深处探来的,怎么能容许你们这样亵渎?我的文字,一直充满着我的感情,怎么能用“或许”二字来诋毁?我的文字,一直为你们读者着想,可是你们竟 然这样伤我的心!
我像一个迷路了的两岁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世界。耳边的“莎莎”的细语让我害怕,又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向前一探。
我不要听,不要听。但是这一切,这一切的“突然”,好似又是必然,是命中注定……
我的文字,我一直以为我没有把你弄丢。
我确信我是一个执着的人,于是我扬起我骄傲的面孔,提起我的钢笔,在乳白色的纸上执拗地写下自己的文字。“——这大概是属于自己的吧。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笔写我心!”可是殊不知,我的笔的墨水,已经无声地淌尽,只是在纸上留下支离破碎的痕迹。
三
又是一次作文。
题目是,我有一个梦。
我有一个梦。我突然忆起,我曾经有一个如此喜爱的梦,梦见我在飞翔。
我的手在颤抖,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涌出,滴在考卷的方格纸上,染出一朵朵烟然的小花,如此幼嫩,那般脆弱。
我有一个梦。
我的心在颤抖。回味自己的过去的梦境,想起那个向往着激情、纯粹的自己,是否还向往着微弱的晨曦。
我有一个梦。
我曾经有一个梦,我曾经有的梦,现在,她已经怯懦地离去,不在了。梦里种种瞬间,一一闪现。那些充满着美好冀待的飞翔,那些清澈的梦里幽邃浮动的想望,在酥软的微风中隐约被揉碎,揉碎,宛如零落的鸽哨。
我有一个梦……我曾经有一个梦。梦见我在飞。我想你了,可是你到底在哪里?
我趴在作文纸上,泪水,愧疚,交织在一起,一次一次地攻打我的心。抬起头,意识到这是考试,顶着不算清醒的脑袋,从桌上拿起笔,对着格子,却不知写什么,第一次如此口渴,干涸的文字卡在嗓子里,逼得人喘不过气。自己过去引以为傲的文字竟然是这般地苍白,空虚。我找不回你了,我的梦。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飞翔之梦,在哪里呢。
“今天晚上,一定要梦见自己飞啊!”我期待着,祈祷着。可那飞翔的梦,终究不回来了。无论我怎样拉怎样扯,晚上的梦境总是空空的一片黑暗。尽力地,一次一次地想让自己梦见飞翔,可每一次都是失败告终。我好不容易在梦中让自己站在了巉岩之上,一跃,可身体却重得直往下面跌。
陡然惊醒。窗外夜色正浓。
你究竟在哪?无论我再怎么道歉,再怎么为你痴狂,你都不回来了。
四
又是一个傍晚。
我在楼上远望,天边的浮云被染成好看的紫红色与金黄色。
我无意识向楼下望去,看见小巷里有一个女生。她拉着行李箱,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上,专注地舔着手中的冰淇淋。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殊不知她已成为了别人眼里的风景。我痴痴地望着。她突然停下,把行李靠在腿旁,从包里摸索出一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擦着手上的冰淇淋渍。夕阳照得她的影子很长,我清晰地看见她的身旁出现了光晕。她处理完毕,继续拉着行李箱,舔着冰淇淋,走向小巷的另一头。我的目光随着她远去,消逝在尽头了。
顿时我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般。
自己的心回来了!
一个偶遇,一个纯粹的舔冰淇淋的女孩,竟然有如此魔力,唤回我的心灵那份最初的激情!
——文字,本就应该是简简单单,纯粹得没有一丝污染,能在不经意之中,给予人无尽的感慨,留下无穷的美丽。
——文字,不用刻意地去构造什么,去做作什么。真正的“我笔写我心”啊,是从生活的细节出发,这样才有内涵。文字,从来不是用于抒发个人主观怨念的工具,她从来不会浮华,她从来都是那样质朴,诉说着心灵的故事。
——文字,一直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心里面。
五
我想我又可以飞了。
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祈祷,就那样沉沉地入了梦境。
我又梦见——
我站在巉岩上,脚下的海水拍打着石头激起浪花,脚轻轻一踮,脸颊迎着月光,就那样侧身飞去了。
我飞过碧蓝的湖面之上,如一块蓝宝石般闪闪地有着光芒。皓月千里,酥软的月光如仙露琼浆般卸下,滋润着世间的万物,歌声飞扬,消散惆怅。湖面很静,正如我的心一般,没有一丝波澜,安静地享受这一丝白月光。水天一色,如果真说有什么杂质,就是那云,隐藏着未知的想象了。夜空点缀的是淡淡的云,在夜空中有着奇特的瑰色,驱散我的迷茫,指引我的航向。
我飞过我住的城市上空,城市里的灯光却美得如此曚昽。整个世界都安睡了啊,我就是那拥有一切的上主!迫不及待地飞向自己的窗口,拉开窗帘,隐隐约约看着屋子里面那个熟睡着的面孔。那孩子是如此单纯,如此充满希望。那不就正是我么?风轻轻拂来,内心如此纯粹,我的心绪如潮水一般倾袭,思想正浓。
真的,我又梦见飞了。
醒来,不知是真实,还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