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川职业技术学院 彭雪梅 727003
爹终于睡下了。我听见帘幕后传来他疲惫的呼吸声。大红色的帘幕高贵地垂着,那些好看的饰物殷勤地发出流苏样的光,刺得我眼睛发痛。灯仍亮着,光焰却小小地缩做一团,我将灯芯往上挑了挑,屋子里顿时亮堂多了。
我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望着他,这个被我叫了16年爹的伟岸男人。男人 ,是的,一个只可让他的女儿称之为男人的人。他是高贵、是权力、是不容置疑;而我,在他的面前,总是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卑微。
这种感觉一如既往地俘虏了我。
我的骨子里终究流有他的血液。
一种叫做悲哀的东西早已把我们隔得很远。我想,我是该走了。
退出房门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我娘的画像。漫天飘飞的桃花中,一袭素衣的女子怀抱古琴,安静地对着我笑。我娘她真是漂亮啊!然后,看着她,我就泪眼婆娑起来。这是我打小就没见过的亲娘,亲娘啊!!!
夜已三更。独自一人来到桃花岛上。空气是一种冰冷的味道。桃花纷纷零落,像是从天堂坠落的女子。她们以自己的娇艳紧紧地贴着大地干涸的唇,企图借助那微弱的气力,品尝生命终结时的欢愉。
银蟾光满,冷月无声。
人独立,泪如倾!
远处传来隐隐的笙歌:
“……春如就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调子哀婉悲戚,那定然是一位桃花般女子伤情的绝唱。
泪眼问花,乱红飞已过秋千去。
脚下早已绯红一片,我娇小的绣花鞋踩在上面,像是蹂躏一个无辜的生命。我力图将步子放得更轻一些,以减轻那罪恶的痛楚。花朵绽放出大把大把的苍凉与荒芜,浸染了所有的感情!
一位打更的老人呢喃着向我走来。岁月已将他雕蚀得有些许的颓废,只是那一双眼睛,泛着犀利的冷光。
擦肩而过的一瞬,老人一个长跪倒在我的面前:
少主万福!
少主万福,我何以消受得起老人如此虔诚的祝语?
老伯,快请起,不必拘此大礼。我扶起他。这个比我爹还要年长的老人,可命运却让他匍匐在一个16岁女子的脚下道着万福,我只能冲他艰涩地笑笑。
少主,二八年华,可谓成人也,老朽有句话对您讲。
老伯,请您像我爹那样,叫我蓉儿,蓉儿恭听老伯智言。
不,少主。少主终究是少主,更夫终究是更夫,就如桃花永远不可能飘成冬雪一样。少主,你是绝顶聪明的女子,你一直不怀疑你娘的死吗 ?
末了,他留下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然后,他佝偻的背影在落英缤纷的桃林中渐行渐远,留下我连同自己的心冻结在那儿……
被侍女接回去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进入园门的一刻,我清楚的看到园门上“怡红”两个字亲切的对着我微笑。记得刚刚入住这里时,爹对我说,怡红乃使女子快乐之意,爹想你过得快乐。我木然的点点头,只是隐约记起《红楼梦》里那个宝哥哥也住在怡红院。可此刻,如何怡红?
我是绝顶聪明的女子,是的,我已感觉到,一枝桃花的残败也许就来自她醉生梦死的春风!
来到爹府殿的时候,他正在挥舞墨香。我走近,又是那阙伤感的宋词: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o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鼻子一酸,郁积很久的泪水溢满眼帘……
爹,您又想我娘了?
是啊,16年了,爹老喽,可你娘还是那样漂亮。蓉儿,你出落的同你娘一样的美。
我就又看了我娘一眼,娘仍笑着。笑得我心痛。
爹,当年我娘是怎么死的?我问得心平气和,因为我并不想知道答案。
你娘是病死的。
不。娘死在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手里。
蓉儿,你……?
是的,爹,是你杀死了娘,对吗?我凌厉地看着他。
爹那珍贵的狼毫掉在地上。一阵惊悸。
然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
我的手已攥紧了葬花剑。那是娘留给我的,从拿过这剑的那一刻起,我就没忘记过我娘。
一道寒光闪过,我的葬花剑已抵住爹的喉咙。冷酷中只有一个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泪水依旧清澈。
我终于明白,当一个女子死在她心爱的两个男人面前时,你们之间的愁怨便消逝了,对吗?我问。
爹已泪落连珠子。
握着剑的那只胳膊僵硬地从空中垂落,葬花剑被我无言系于腰间。
红颜薄命,天意弄人啊!留下的尽是悲叹。
想起昨夜的那个更夫,我无法不认为他就是欧阳峰――那个同样挚爱着我娘的男子。
我终于知道,为何桃花岛每年都花俏枝头,可最终都零落于伤春时节。我娘去了的那个春天,也是漫天的桃花影落。
今夜,又是风凋碧树,花褪残红。冷落中打更的声音清晰依旧。来到爹的住处,大红色的帘幕依旧高贵地低垂,我习惯地将灯芯又往上挑了挑,屋子里亮了很多。然后,我就又看见了漫天桃花中的美丽女子,巧笑嫣然。只是那画像上有我从来就不曾发现的两行小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就又听见了远处女子的笙歌,余音袅袅――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