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科技证实,人脑只有百分之十获得使用,其余百分之九十自生至灭就跟团死肉般沉睡在脑壳中。那么,如果有一个人有本事使用其百分之百的脑子的话会发生什么?科幻电影《超体》回答了这个问题。电影结尾,当斯嘉丽·约翰逊扮演的露西终于可以百分百使用其大脑之后,随即化为乌有。有人问她:“你在哪里?”她的回答以文字显示在手机中:“我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这个词似乎冠以“神”方可令人信服。基督教徒有一句口头禅是“上帝无处不在”,佛教里但凡活物皆可成佛,中国则有句俗话是“举头三尺有神明”。中国古代哲学里,自儒至老庄再至宋明的理学都在追求“天人合一”,“复归于自然”,这一境界当然也是人得以无处不在的适当描述。总之,古今中外,神的必要条件之一,或说人成为神的考核标准之一即为无处不在。由此,有人高耸入云地从神学角度来诠释《超体》,也在情理之中。
有趣的是,这部片子不得不成为一部令人泛起神学遐想的唯物主义电影——其结尾暗示了这么一个悖论:若上帝存在,在露西成为另一个无处不在的类上帝之后,她与原来的那个上帝在神学乃至伦理学的意义上该建立如何一种关系?这完全不应该是这样一部商业电影应该陷溺进去的问题。
导演吕克·贝松在片中不时闪现出对人类某些本质问题、终极问题的解释欲望,这些对观众碎片化的挑逗有力地提升了这部电影的逼格。但他总是聪明地见好就收,对那些问题点到即止乃至点不到即止,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拍的是一部商业电影,其唯一目的是赚取更多的票房,而这更多的票房只能来自那些对人类的本质问题、终结问题作势欲答,也跟他一样是用来装点一番门面的庸碌大众。片中诸多用滥的商业花招,莫名其妙的中国元素,以及不堪深究的情节造势,这些糟粕对电影质量的伤害,显然远远低于其商业效果。
不如将《超体》视为跟《透明人》般,以“若我也能变成这样会干些什么”为观众引诱点的超能力科幻电影更实在些。露西在片头就是一个挥霍生命的大傻妞,却在获得超能力后立刻变成严肃万能的女神,这种不由分说的变化证明了导演对上述意图的毫不掩饰。我想起中国朋克乐队旺财一首歌《随想》中的几句,“假如是透明人,先进银行还是澡堂?假如是透明人,做个侠客还是流氓?”诸位,假如你能百分之百地使用大脑,你先进银行还是澡堂?做个侠客还是流氓?
在《超体》中,上述问题并不存在,因为这些问题只对仅能使用百分之十脑的人类有效。
虽然这部电影草率而粗陋,但至少勾勒出了这么一条逻辑:痛苦和欲望之类基于人肉体而滋生的,阻碍人去成为神,至少阻碍人去更好地理解真实世界,这些阻碍,可以通过人更全面地使用大脑去卸除掉。这令日日翻滚在痛苦和欲望之中的观众们获得安慰。但人到底能不能使用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的脑,使用后会发生什么,乃至无论使用任何途径人究竟能不能摆脱这些障碍,如露西般无处不在……这些问题的各类解答从未获得任何实证,除了神话和科幻电影之外,那些类似于癔症和幻想的答案还出现在哲学和宗教的典籍中。
普洛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真正意思是在讲人的限制——人只能感受人所能感受的东西——能使用百分之十的脑就是人的尺度,超过这个尺度的东西不再与人相关。所以露西在开始发生变化之后就不再是人,而是位于人和神之间的某种过度物。吕克·贝松以这种过度的阶段作为贯彻电影的线索,委实粗糙。露西在发生变化之后一直不哭不笑、非常严肃,这倒不是因为她不再能感受痛苦和快活,而是因为这样才是妥当的局外人的表情。一方面,她因获得使用超过百分之十的大脑的超能力而遭到放逐,成为人类的局外人;另一方面,基于同样的原因她了解了身为人的种种局限和荒诞,从而一秒钟都不愿耽搁地弃人而去。所谓无所不在,亦为无所安在。
很多自杀的人也是怀着要成为神的信念这么做,将露西的这种急切视为自杀也不为过。
如果说《超体》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类似于《2001太空漫游》、《生命之树》般对人类史乃至人类学宏大、深刻的哲学思考的话,那这种思考,仅仅可怜地体现在那几祯一闪即过的人类历史图景剪辑中,点到为止只是造势而已。其本质跟吕克·贝松的绝大多数作品一样,仅是一部干而脆之的商业大俗片。有人称之烧脑,若此片果然对人脑有所行动的话,我更愿选择“挠”字。